第六章 魂乡 (第1/1页)

    ——我们可能从未真正明白自己需要什么，我们所需要的，或许恰恰是我们曾经所拥有的。

    大爷好像用尽了她所有的气为与精神，用苍老、低沉嘶哑的声音，仿佛是在对懂事的孙辈诉说着沧桑的过往。他说，他这辈子从小离开爹娘，没有妻子，没有子女、更没有熟悉的人。

    说到此处，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充斥着康远的心，他感受到了一种共情，孤独的共情。

    大爷说，最大的痛苦不是伤病，不是死亡。而是忘了家乡，忘了父母，忘了幼妹的脸庞！可是，他忘了！

    他说，他忘记了她们的样子，忘记了他们的声音，甚至忘记了他们的名字！

    七十年了，离家已经七十年了！那年初冬，正在打仗呢，每天都能听到枪炮声，就跟过年放炮仗一样。枪炮声由远到近，终于战火烧到了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山村。村里的青壮都被当做壮丁给抓走了，回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，更多的人永远也没有回来！阿爸回来的时候，就剩一口气，腿断了，肠子流出来了，眼睛，鼻子，嘴巴，耳朵里面都在往外冒着血泡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儿子说，跑！

    很快，青壮年抓完了，就轮到半大不小的孩子了。一群大兵挨家挨户的搜寻，只要能拿得起枪的，跑得动路的，都带走了！他们被逼着冲在前面，闭着眼，低着头，迎接着死神的咆哮！受伤了的、没有行动能力的、怕死的，被扔在那山沟、丢在了溪涧、推下了悬崖。有的还被扒光了衣服，赤裸着身子！

    大爷那年十二三岁，怀揣着家里仅剩的两个红薯，跑进了山里！那年头，山里是有虎豹的。在山里过了两天，听着虎豹的叫声，他感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。在虎豹的追逐下，他逃出了大山，一头撞见了行进的军队。

    他觉得，这一批军队和他以前遇见的不一样。以前的军队总是拿枪口对着他们，而这支军队看见他时确把枪口朝天举了起来。可他还是跑了，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。

    他不停的跑，摔倒了，又爬起来接着跑。他要活，活下来才能回家！最终，他活下来了，可是却没能回家。家，没了！

    在逃跑时，他摔断了腿，被一个游医救了。游医告诉她，他家在的村庄，已经是一片灰烬，没有一个人生存！他跟着游医，拜了师傅，上山采药，下山医人。只收米食，不收钱，从未在一地久住。

    游医会一些旁门，开始的时候不肯传他，说学了不好。不好，他还能不好到哪里去呢？于是就学了。

    慢慢的，游医老了，走不动了！他们就寻了一个破庙，打算安顿下来。平常给乡亲们治治病，驱驱邪，也获得了乡亲们的尊敬，因为他们不收钱物。

    大爷没死，他捱过去了，再一次远走他乡。他记得师傅的一句话，学方术者，不得善终。从那以后，他再也没有医过人。现在他老了，活不了几天了，也无所谓啦！

    最后，大爷说，活下去，不要急着回家，不要祸连家人！

    明天，会好的！

    大爷打开门，门外残阳如血！这一去，康远知道，大爷不会再回来！

    “谢谢！”康远闭上了眼睛，今天是第七天，他得捱过这天。

    梦一如既往的来了，有许多他已经忘了的过往一股脑涌入梦中，他就好像一个得到无数心爱礼物的孩子，都想抓住，都想抱进怀里，永远守护着它们。

    梦里，母亲看着刚出生不足两斤的婴儿，既爱怜又担忧的流下泪水。

    梦里，外婆抱着养了几个月变得白白胖胖的小子，流着泪，吻遍了幼小的身体，怀中的他，咯咯笑着。

    梦里，三四岁的小妹穿上了刚买的小红裙，在地坪中转圈起舞，全家人都在笑着，包括重病的奶奶。

    梦里，二姨悄悄地把糖和瓜子塞到他口袋里，还在他手里塞了两块钱，紧紧地抱着他。

    在梦里，外婆家的大黄狗走了十多里山路来看他，围着他转了很多圈，等他把收藏的零食拿出来的时候，大黄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。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它。

    在梦里，他幸福的、满足的、无忧无虑的奔跑在既吹拂着春日的和风，又铺满冬日金色暖阳的田野里，旁边围绕着儿时的玩伴和他养过的狗儿、猫儿。

    他想着，他可以永远地就这么奔跑下去。

    原来，他并不孤独……

    梦里的每一个片段，都化作一道光，飞向了天空，他伸手去抓，手中空空如也。无数道光，在天空变成光点，集聚着，变成了一个光球，游逸着飘远。

    不，他不能失去这些美好的东西，一个都不能失去。他挣扎着，迈着僵硬的腿，追上去。他摔倒又爬起，慢慢的，他的腿脚不再僵硬，他开始奔跑，越过障碍，越过挡住他的一切！

    柔和的光洒在他身上，那是回忆的光，治愈的光，幸福的光！他由无力变得越来越有力，他伸出手不停地抓取，他跑得比风还快。

    然而，一道巨大的屏障挡住了他，擎天而立，高耸入云，挡住了光。他想着他能爬上去，于是他开始爬。终于，他爬上去了，沐浴着幸福的光，拥抱着他的礼物。他微笑着，沉浸着，朦胧了时间。

    PS：怀念逝去的外公外婆。作者儿时在外婆家度过，他们常说，小时山里有老虫和豺狗，常害人！他们说，自家叔父被抓了壮丁，发现时被扔在冰冷的溪涧中，衣服被剥了，赤裸着身子，原只是脚伤，却被冻死。